《中庸章句序》
2023-01-09 358

 

中庸何为而作也?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。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,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。其见于经,则“允执厥中”者,尧之所以授舜也;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者,舜之所以授禹也。尧之一言,至矣,尽矣!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,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,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。

盖尝论之:心之虚灵知觉,一而已矣,而以为有人心、道心之异者,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,或原于性命之正,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,是以或危殆而不安,或微妙而难见耳。然人莫不有是形,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,亦莫不有是性,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。二者杂于方寸之间,而不知所以治之,则危者愈危,微者愈微,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。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,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。从事于斯,无少间断,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,而人心每听命焉,则危者安、微者著,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。

夫尧、舜、禹,天下之大圣也。以天下相传,天下之大事也。以天下之大圣,行天下之大事,而其授受之际,丁宁告戒,不过如此。则天下之理,岂有以加于此哉?自是以来,圣圣相承:若成汤、文、武之为君,皋陶、伊、傅、周、召之为臣,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。若吾夫子,则虽不得其位,而所以继往圣、开来学,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。

然当是时,见而知之者,惟颜氏、曾氏之传得其宗。及曾氏之再传,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,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。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,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,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,更互演绎,作为此书,以诏后之学者。盖其忧之也深,故其言之也切;其虑之也远,故其说之也详。其曰“天命率性”,则道心之谓也;其曰“择善固执”,则精一之谓也;其曰“君子时中”,则执中之谓也。世之相后,千有余年,而其言之不异,如合符节。历选前圣之书,所以提挈纲维、开示蕴奥,未有若是之明且尽者也。

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,为能推明是书,以承先圣之统,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。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,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,以至于老佛之徒出,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。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,故程夫子兄弟出,得有所考,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;得有所据,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。

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,而微程夫子,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。惜乎!其所以为说者不传,而凡石氏之所辑录,仅出于其门人之所记,是以大义虽明,而微言未析。至其门人所自为说,则虽颇详尽而多所发明,然倍其师说而*于老佛者,亦有之矣。

熹自蚤岁即尝受读而窃疑之,沉潜反复,盖亦有年,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领者,然后乃敢会众说而折其中,既为定著章句一篇,以俟后之君子。而一二同志复取石氏书,删其繁乱,名以《辑略》,且记所尝论辩取舍之意,别为《或问》,以附其后。然后此书之旨,枝分节解、脉络贯通、详略相因、巨细毕举,而凡诸说之同异得失,亦得以曲畅旁通,而各极其趣。虽于道统之传,不敢妄议,然初学之士,或有取焉,则亦庶乎行远升高之一助云尔。

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,新安朱熹序

【译文】

《中庸》为什么而作?是子思担忧道学失传而创作的。大概从上古圣贤之人继承天命、树立至极之理开始,道统的传授就在进行着了。在经书中可以看到“中庸”之道的精义:“允执厥中”是尧传授给舜的,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是舜传授给禹的。尧这句话,已经将“中庸”的意义概括得很精粹、很全面了。而舜又增加三句,是为了阐明尧的那句话,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理解义理的精妙之处。

我曾经对此有过论述:人心是空虚灵动能知能觉的,每个人心自然只有一个那么又有人心和道心的不同是为什么呢?那是因为人心生于个体的形和气,或者源于人的性命中的正理,所以形成不同的知觉,从而或者危险又不安全,或者微妙又不可见。然而人都是有形体的,所以即使很聪颖,却不能没有人心,也都是有人性的,所以即使再蠢笨也不能没有道心。人心和道心二者都混在心灵的方寸之间,如果不知道如何修炼它们,那么危险的愈加危险,细微的愈加细微,而属于“公”的天理终将无法战胜个人的私欲。所谓“精”,就是审察人心、道心二者之间的区别,而不相混杂,始终保持本心端正不偏离。长期坚持,没有片刻的间断,必定会使道心长久成为人的主宰,而人心每每听命于此,那么危险将会化为安全,细微将会转为显著,人的一举一动将不会出现“过”与“不及”的差错了。

尧、舜、禹,是天下的大圣人。他们以天下相禅让,这是天下大事。以天下大圣人的身份,做天下大事,在权力交接之际,叮咛告诫,也不外乎是“允执厥中”的原则。那么天下还有超过“中庸”的道理吗?从此以后,圣贤与圣贤之间相互传承,如成汤、文王、武王这些君主,以及皋陶、伊尹、傅说、周公、召公这样的臣子,都能用中庸之道传承道统,又比如我们孔夫子,即使不能身居高位,却因为继承了以往圣人开创的道统,开启后世学说,他的功德甚至远远超过尧、舜等人。

可在当时,能够亲自聆听教诲并深深领会其宗旨的人,只有颜回、曾参。其后由曾参继续传承,又出现了孔子的孙子子思,这时已经与孔圣相去甚远并且异端纷起。子思惧怕道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失,于是推崇尧舜以来代代相传的深意,并用平时父亲、师傅所讲述的言论进行验证,相互参照推理,写成《中庸》一书,用以诏告后世学者。大概因为他的忧虑深沉,所以言辞恳切;他思虑深远,所以讲述详备。他所说的“天命率性”,指的是道心;他所说的“择善固执”,指的是精一;他所说的“君子时中”,指的是执中。时代不断往后推移,已有一千多年,而他的言论却没有发生改变,如同符节。遍观前代圣贤的书籍,能够做到提纲挈领、开启并展示深奥道理的,没有比《中庸》更加明白又详尽了。

从子思再往下传,到了孟子,孟子推广、阐明《中庸》一书,承续前代圣贤的道统,等孟子去世之后,中庸之道便渐渐被淹没并失传了。而我们道学的理论寄托,不外乎该书的语言文字之间,然而异端邪说日益猖炽,以至于老学和佛学的教徒无处不在,他们的言论看似有理,其实大大地扰乱了中庸的本质。然而还算幸运的是,《中庸》这本书还没有消失,所以程氏兄弟出来,对其进行细致地考证,从而延续了千年不传的脉络;能够有所依据,以此驳斥老、佛二家似是而非的谬论。

由此说来,子思的功劳应该是很大的,但若没有程氏兄弟,人们也不能读了他的文字进而把握他的思想。可惜啊!程氏兄弟阐述中庸之道的论说没有流传下来,而石氏所辑录的《中庸集解》,都不过是他学生的记录,所以尽管大义明晰,而微言却未能条分缕析。至于他门人所自创的学说,虽然极其详尽而且多有新见解,但也有一些违背师说而沉浸道家佛学的论调在。

我朱熹早年就曾经在长辈的教导下研读过这本书,并私下产生疑问,经过反复的沉思,也有多年的时间,有朝一日,恍然大悟,似乎对其中的宗旨有所体悟,然后才敢融合大家的言论,比较分析,选择当中比较适中的观点,编定成这篇《章句》,等待后世学者(加以指正)。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对照石先生的《中庸集解》,删去其中繁琐杂乱的内容,定名为《中庸辑略》,并且将平时论辩取舍的言论记录下来,另编为《中庸或问》,附在书后。这样一来,该书的宗旨,支流分散、节目分解、脉络贯通、详略相承、大小并包。而且,凡是关于各家论说的异同得失,也都得以改曲为畅、触类旁通,且能各有旨趣。虽说对道统的传承不敢妄加议论,然而初学者或许能有所收获,这也是为那些行远路、登高峰的人提供一些助力而已。

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,新安朱熹序